蓝雀

怜取眼前。

【剑道】剑心

欲买桂花同载酒:

短篇一发完,HE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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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白衣负剑的道人甫一踏进门,满座都不由得静了一静,待到那个身影不疾不徐地隐没在二楼的竹帘后,四下才重新喧闹起来。


角落里有一桌人窃窃私语。


“那便是谢纯钧?”


“衣角纹鹤,足履踏云,除了他还会有谁。”


“便是衣着打扮、容貌气质都可模仿,但他背上的那柄剑、身上的那道剑意,天底下哪能有第二人可做得!”


隔壁亦有人惊疑:


“谢纯钧竟下了华山?”


“上一回在纯阳宫外的地界见到他,还是七年前的事吧!”


“怪哉,此地有何人何物,竟能引来这个剑痴?”


 


楼下之人议论不休的问题,也正是楼上几人最为困惑之所在。


“谢师兄。”身穿道袍的小少年迎上来,拽着谢纯钧的袖子将他往雅座带,“你可算到了,我们都怕你找不着地方呢。”


谢纯钧颔首:“劳各位师弟师妹久等了。”又说:“不必担心,我此来扬州也算故地重游,小巷不敢保证,大道还是略记得一二的。”


“师兄师兄,你来过扬州?”头顶梳着两个小包包的小师妹噔噔噔跑过来,毫不留情地挤开拽着谢纯钧衣袖的小少年,扬起脸笑得灿烂,“来过几次?什么时候来的?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们呀?”


谢纯钧拍拍她,放柔了声音:“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,那会你们还没入门,我来过扬州一次,寻一个……故人。”


小姑娘捏着衣摆红了红脸,小小声地说:“那你下次要是再来,也不许瞒着我们。”她停顿了数息,又忙忙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:“我、我习剑的时候有些地方不大懂,想请师兄指点一二。”


谢纯钧应诺:“没问题。”


一众师兄弟就在雅间里坐定,先前被挤开的小少年这回占了个好位置,殷勤地替自家师兄倒上一杯茶:“师兄请。”


茶是好茶,水是好水。


谢纯钧道了声谢,接过来只作势一抿,实际上并未沾唇。


这些师弟师妹虽仰慕他在门派乃至天下的声名,却因入门太晚,对他知之甚浅。


谢纯钧其人,尚在襁褓时被血亲弃置在华山,门中长老将他捡回、养大,甫一知事即拜入纯阳宫。他根骨极佳,七岁学剑,七年有成,十四岁随师长下山游历,同辈之中罕逢敌手,此后三年孤身携剑四处挑战,更是将不少成名已久之人败于剑下。


按说,年少成名难免自傲,而风头过劲又容易招致嫉恨。但谢纯钧下山三年,江湖中颇传其令名,归根结底,是因为他立身持正,衣食住行唯苦修二字所能形容,见者无不敬佩有加。


寅半起,戌半歇,饮必白水,食必清粥,半日读经,半日静坐,每日挥剑三万七千六百次,除这一身素衣、背上长剑,再无余财。


他的眼里只有剑,他也将自己活成了一把剑。


一如他的名字。


 


“师兄这次下山,所为何事?”


谢纯钧道:“寻一个人。”


师弟师妹对视一眼,犹疑道:“可是师兄先前提过的,七年之前那个故人?”


“不错。”


小少年立刻说:“师兄需要人手吗?我在扬州待了好几年,消息还算灵通,找个把人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

谢纯钧摇了摇头,唇边掠过浅淡的笑意:“不必,我知晓他的住处,待会递个帖子上门便好。”


小姑娘反应得很快,一叠声地喊人取来笔墨,就等着谢纯钧写了:“那我帮师兄送过去!师兄放心,我不会失礼的!”


旁边的师弟师妹也不甘示弱,忙忙插嘴:“师兄这回寻人是什么缘由?说不准我们也能帮上忙呢。”


谢纯钧道:“数月之前我又闭了一次关,侥幸有所得,因此想同这位故人论一论道,这便下山来了。”又说:“来得仓促,也不知他眼下是否在扬州。”


师弟妹们七嘴八舌:


“师兄好厉害!这么快又有所突破。”


“能和师兄论道的一定也是用剑的高手。”


“扬州城里有名的剑客也没几位,师兄不妨说说他的名姓,也许咱们正巧知道他的行踪呢。”


谢纯钧认真地听完,正待开口,眼神忽然一动。


不过交睫一瞬,白衣道人已站到雅间的窗边,一手抵着窗缘,倾身向外看去。与此同时,长街上打马而过的俊秀公子有意无意地一抬眼,朝这边望了过来。


谢纯钧微一晃神,略略扣紧了手指。那公子一笑,执鞭的手抬起来在空中一晃,权当打了个招呼,紧接着便纵马远去,不停留也不回头。


“……师兄?”


谢纯钧收束心神,回头看一眼小心翼翼围上来的师弟师妹,淡淡道:“我要找的人已经来了,不劳烦你们再费心。今日多谢了,回头咱们再聚吧。”言语未歇,他已然一掠而出,径直向马儿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。


留下的人面面相觑。


“师兄想找的是……他?”


“叶烛……剑法很好?”


而后一起哀嚎:“我在扬州待了这么多年,我怎么从不知道!”


 


“叶兄。”


“好久不见。”叶烛斜倚在树上,上下打量了对面之人一会,而后一笑,“你变了不少。”


谢纯钧说:“你一点都没变。”


“眼力差劲了啊小谢,我黑了瘦了这么多你都没发觉吗?”


谢纯钧平静道:“你的剑没变。”


叶烛笑着摊手示意:“看、看、看,我哪里来的剑?小谢你有所不知,如今叶某从商日久,早已不常佩剑了。”


“手里无剑,心中有剑。”谢纯钧缓缓应答,目光清淡地落下去,仿佛能透过这身锦衣,看见那个胸中自有块垒的年轻剑客,看见多年之前曾有人于如火的枫色中与他狭路相逢,误以为仇敌追至,因而拔剑相向。


山水万重,只在那一剑之间!


那一刻,剑道精深如谢纯钧也不禁屏息,为这猝然而出夺尽天地秀色的一剑,更为面前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执剑之人。


他的一生之敌,他的一生之友。


那日双方都战得痛快淋漓,力竭之时双双躺倒在山间泥地,仰头望着艳烈的枫叶,忽然一齐畅快地笑起来。


“喂,我叫叶烛,你呢?”


“谢纯钧。”


“这个名字我倒是有印象。”叶烛喃喃,“上回有人给我送了封战帖,约我比剑——就是你吧!”


“叶兄好记性。”


叶烛瞥了他一眼,自言自语:“早知道你长得这么好看,我当时就接下那张帖子了……”


谢纯钧不知前因后果,只道:“现在也不晚。”


后来两人关系密切之后,叶烛跟他坦诚自己那会儿的心路历程——两人的师傅是旧识,收徒之后时常书信往来交流养徒心得。谢纯钧是个好孩子啊,从小自律,根骨好悟性佳,更难得的是能耐得住性子终日苦修。反观叶烛,爬树摸鱼捉蝴蝶斗蛐蛐,业余生活非常丰富,练剑反而成了副业,把自家师傅气得那叫一个怒发冲冠,每隔几天就要挨一顿揍。


因此谢纯钧之于叶烛,就是师傅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十几年下来被念得头都大了,于是甫一看见送上门的帖子写着“谢纯钧”三个字,叶烛当即把东西往柜子里一扔,眼不见为净了。


“说来也有趣,那天我拔剑斩下之时还心生疑惑,眼前分明是陌生人,为何我却觉得似曾相识。”叶烛说着说着自己倒笑了,“莫不是听师傅说得多了,看见相似之人便觉面善?”


谢纯钧却道:“从未见面,但神交已久。”


叶烛诧异:“怎么说?”


白衣道人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沓信笺,张张平整,可见保存之细心。最上面的一页笔锋潇洒,抬头书作“纯阳宫小谢亲启”,底端写“藏剑叶烛拜上”。


叶烛只扫了一眼,旋即神情大变,扑过去抢在手里翻看,指尖都在发抖。谢纯钧不明所以,认真地说:“便是那回不曾偶遇叶兄,在下之后也是要登门拜访的。谢某习剑多年,时有困惑,叶兄每每来信,都能予在下不少帮助。叶兄于剑道一途,盖有天授之才,谢某实心向往之。”


“你、你……”叶烛听完这一长串仰慕之词,不见喜悦,愈发悲愤,指着他道,“怎么会是你!说好的小谢师妹呢!”


谢纯钧:“……什么?”


原来叶烛少时曾跟随师傅去纯阳宫做客,师长们在屋内叙话,小叶烛就偷偷溜到外头去玩耍。他也是闲极无聊,看着太极广场上初初入门的小女孩都生得玉雪可爱,回头便同自家师傅说,往后要娶就要娶这样的。他家师傅笑得前仰后合,当即鼓动小叶烛写封自荐的帖子往华山上一送,说不准真能勾搭到一个小青梅。


叶烛十分认真地照做了,离开纯阳之前找了只信鸽把写好的短笺绑上去,梳理着鸽子的羽毛,郑重道:“记住,你瞅着哪位师妹长得最好,就把信送给她。”


鸽子“咕咕”两声,也不知听没听懂,拍着翅膀飞走了。


叶烛在藏剑山庄等啊啊,两个月过去了也没等到回音,不由得沮丧地在心里扎师傅的小人:“又骗我!又骗我!”谁知他正没精打采地练剑,天上扑腾着飞下来一只鸽子,小短腿在重剑上蹦了蹦,捎来他期待已久的回信。


这位“师妹”是个剑痴,来信以请教、探讨剑术为主,偶尔提及几句自己的日常;叶烛则与之相反,除开解答问题,多半都在写自己吃了什么、玩了什么、今天又跟师傅怎么斗气等等等等。两人偏好明显不同,于剑道却各有所长,通信颇为和谐,就这么一来二去,叶烛和小谢便相熟了。


叶烛长大以后,也明白当年行事堪称滑稽,好在是小谢,换作旁人只怕要见怪他轻浮了。他后来也没再提过自己幼时的玩笑话,和小谢“师妹”一直通过信笺维持着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,许与风月无关,却有知己之谊。


……结果小谢是小谢,却与师妹无关。


叶烛想通之后简直要炸了,咬牙抄起轻重剑:“来战!打完再说!”谢纯钧虽不知其中关窍,但于约战之事向来欣然,当即掠起,掌剑在手:“来!”


两人又是打了个昏天黑地,谢纯钧力竭,叶烛逮着机会嘲笑了几句权当泄愤,末了还是将他背回去了——其实谢纯钧挺不情愿,但是叶烛才不管他,把人背好了就吩咐他自己抓牢,空出双手去取自个的轻重剑。谢纯钧没法子,只能牢牢攀住这人的肩背,否则跌落下去狼狈的只会是他自己。


叶烛一晃一晃:“小谢你好轻啊,感觉都没有我的剑重。你平时是不是都没吃饱,还是光吃饭不长肉。”


谢纯钧说自己三餐均食白粥,叶烛闻言状似嫌弃地捏了捏他的胳膊:“这么瘦,也不怕哪天被风吹跑。”又感叹道:“这种生活别说十年,叫我过上十天我都恨不得去死。”


“身外之物,口腹之欲,于剑何所加?”谢纯钧道,“叶兄天纵之才,若能摈弃外物,专心剑道,成就定不止于此。”


“你错了,小谢。”叶烛微微一笑,“那是你的剑,不是我的剑。”


“你修出世,云在青天水在瓶,三千红尘不沾衣,五音、五色、五味、五蕴,万端不入眼,更不入剑——那是你的道。”


“而我行入世。世间大不平,非剑不能消,若真如你所说一般,我要这剑又有何用?”


谢纯钧默然,半晌问:“那你的道,又在何处?”


叶烛朗然道:“头顶有日月,脚下有山河,而吾道在其中矣。”


 


“所以你这次来扬州,又是为了什么?”


谢纯钧道:“前些日子我闭了生死关……”


叶烛皱眉打断他:“你疯了?”


谢纯钧安静地回望,叶烛顿了片刻,唇边掠过微苦的笑意:“是了,生死算什么?在你心里,除了剑,只怕……”他摇一摇头,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问:“你想找我比剑?”


谢纯钧想了想,说:“不是。我来找你。”


这两句话差别可大了,叶烛挑眉,讶异道:“找我?何事?”


谢纯钧抿了抿嘴唇,难得露出点犹疑:“半年前,你给我写了封信……”


叶烛神情骤变,眼底颇有难堪意味,切齿道:“你找我,就是为了这个?”


 


叶烛长谢纯钧三岁,谢纯钧十四下山,历练三年,待归之时正好遇上叶烛的加冠礼。


及冠之后便可娶妻生子,那日谢纯钧听了他家中长辈的几句催促,难得主动问起剑以外之事:“叶兄可有心上之人?”


叶烛饮了几杯酒,如玉的脸庞上几许微带醉意的薄红。他半眯着眼睛,懒洋洋地回答:“有啊。”又在心中补了后半句:可不就在眼前么。


小道士是个妙人儿,叶烛跟他相处没几天便觉投契。这种事情素来没道理好讲,喜欢就是喜欢,叶烛也不想挣扎,索性就把人放进心里,打算先好好培养感情,等过个几年对方开窍了再行挑明。


不过眼下对方既然问起了,叶烛也不打算隐瞒,就等这小道士接着追问“那人是谁”,然后把握着尺度将人撩拨一顿。


可惜谢纯钧“哦”了一声就没动静了,叶烛无奈,只得反问他:“小谢心中有人了吗?”


谢纯钧认认真真地回答他:“我心中有剑。除剑之外,无暇他顾。”


叶烛在那一瞬间,酒醒得彻彻底底。


彼时叶烛心中已有了不好预感,但仍对未来抱有一丝希冀。待到半年之前,叶烛破釜沉舟一般,再一次往纯阳宫寄去信笺,寥寥数语,将心中情愫表露无遗。


——而这一次,素来三四日之内必有回应的谢纯钧,数月下来,音书全无。


叶烛不死心地派人暗中打探,方知得信之后的谢纯钧生活作息一如往常,甚至于习剑之时又有所得,往后山闭关去了。


得到消息的时候,叶烛竟没有多少意外,甚至生出些许“果然如此”的喟叹。不觉得失望,大概是因为本心里从来就没有对那个爱剑成痴的人怀抱有多少期待。


后来谢纯钧照样闭他的关,叶烛也照样过自己的日子,只待流逝的时光将一切情愫都淡化。谁知他心绪尚未平复,那个搅动他心神的小道士竟下了华山、入了扬州,要与他就半年之前那封信说个分明?


惊奇也好,歉意也罢,总归是来拒绝他的。饶是叶烛再豁达,也不能毫无异色地接下这个话头了。


 


“叶兄。”


“我七岁学剑,七年有成,每日挥剑三万七千六百次,二十余年照剑观心,素无旁垢。我为剑而生,也将为剑而死,除此之外再无所求。”


“——我原本,一直是这么以为的。”


叶烛慢慢地,退了半步。


“然后呢?”他声音微哑。


谢纯钧想,然后我就遇见了你。


他十七岁回归山门,三年历练,半步大成,所有人都惊叹他于剑之一途心无旁骛,殊不知其后的七年静修,他再无寸进。


因为他心中有了障。


每日挥剑三万七千六百次,每一次挥剑,他都在想另外一个人。他也曾痛苦得彻夜辗转,想要把那个人从骨血里硬生生地撕扯出来,斩断一切情丝,重归清静无为。


——但他最终,做不到,也舍不得。


后来叶烛的信送上了纯阳宫,谢纯钧抱着剑闭了整整三个月的生死关,终于悟道。


何必割舍?谢纯钧的剑,从来就不是一人之力铸就。十余年音书往来,三年日夜相对,叶烛用近二十年的光阴,陪着他打磨了这一柄剑。


叶烛从来就不是他的剑外之人。


他在他的剑里,也在他的心里。


“然后。”谢纯钧轻声说,“我给你写了一封信,也许你没有收到。”


叶烛涩然道:“如果你说的七天前那封——我收到了,但……尚不敢拆看。”


谢纯钧道:“所以我来了。”


“……那封信里,你写了什么?”


谢纯钧清清淡淡地笑起来,素来冰雪一般的容颜透出艳色,昳丽得令风也为之屏息。


他说:


“——此生何幸?吾道不孤也。”


 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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